威廉·鲁托的面相并不生硬。
虽然留着粗硬的寸头,身材魁梧强壮,皮肤黝黑,但公开场合露面时,他从不吝啬给出极富感染力的灿烂笑容,露出的一口白牙显得他诙谐可亲。除了一身笔挺西装,鲁托看上去和普通人无异。
——进度条拉到如今,这个出生肯尼亚农村的55岁男人已经手握该国至高权杖。9月13日清晨5点,莫伊国际体育中心就已经坐满6万人,台下观众们吹着呜呜祖拉,挥舞着肯尼亚国旗,爱国歌曲的背景音震耳欲聋。随后,在经历了近10年副总统生涯和一场激烈的大选后,威廉·鲁托在与会者潮水般的欢呼和掌声中,正式就任肯尼亚第五任总统。
光环的背景板是目前肯尼亚凋敝的民生——飞涨的物价、无休止的通胀、沉重的政府债务、严重的干旱与大面积饥荒。鲁托承诺将努力吸引外来投资者、降低物价、扶持中小企业的话语言犹在耳,他无疑为支持者们带来了希望。
但他注定不是一位众望所归的政治明星——批评者们仍反复提及吸附在鲁托身上的标签:“腐败先生”(Mr. Corruption)、“骗子”、“小偷”和“杀人犯”;今年的肯尼亚大选中,1/3疲惫不堪的选民选择弃权,而鲁托和昔日合作的盟友翻脸,选举合法性惊动了该国最高法院;总统就职典礼上,鲁托又对当地媒体记者关上了大门,再度引发舆论担忧。
迎接这位脱胎于泥水的“平民总统”的,远不仅有鲜花和掌声。
“一个有计划的骗子”
2022年9月5日,肯尼亚最高法院终于落下了那支法槌。
该法院裁定,2022年8月9日肯尼亚大选的结果合法有效,鲁托确认当选肯尼亚第五任总统。该国首席大法官玛莎·库姆驳回了鲁托竞争对手拉伊拉·奥廷加(Raila Odinga)关于选票被操纵的指控,她将这些指控描述为“耸人听闻”和“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疯狂追咬”。
宣判后,鲁托跪在了地上。这位以铁腕著称的政治家,在那一刻捂着脸痛哭失声,他的妻子跪坐在他身边,助手们拍打着鲁托的背,安抚他的情绪。
很难判断,这一十分戏剧化的反应带有多少表演性质,但回顾鲁托跌宕波折的55年人生,充满戏剧性的不只是他此时此刻的反应。他的贫苦出身后来成为他苦心经营的标签之一。竞选期间,他喜欢对着年轻的肯尼亚选民讲述他穷到打赤脚的童年,他15岁才拥有的第一双鞋,以及成年后在路边靠卖活鸡为生的故事。在就职典礼上鲁托说:“我要感谢上帝,因为一个乡村男孩如今成为了肯尼亚的总统。”
《纽约时报》并不买账:“这些故事是他民粹主义宣传的核心。”美国国际大学政治学教授马查里亚·穆内的评价客气一些:“对于许多普通的肯尼亚人来说,在疫情引起的民生困难时期,鲁托这一形象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因为每个人都在受苦,但精英们似乎过得很好。”
1966年,鲁托出生在东非大裂谷旁的一个肯尼亚小村庄。他的家庭笃信基督,宗教信仰也是鲁托日后的标签之一。他喜欢在公开场合引用圣经和祈祷,和基督徒妻子成为了一对虔诚伉俪。他的妻子经常举行祈祷会,鲁托曾多次将他的政治成功归功于妻子对他的精神帮助。
在竞选期间,他的对手嘲笑他为“副耶稣”——他的支持者们如获至宝,很快开始把这个称号当作竞选标签和宣传口号。
鲁托无疑是非常聪明的。肯尼亚国民信教,约85%的肯尼亚人是基督徒,甚至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玛莎·科梅在宣布鲁托胜选的判决时,也将其归功于“上帝的工作”,而非法律本身。
“奥廷加说基督教‘洗脑’,他妻子提到教会时也言语莽撞,这些失误都对鲁托有利。”内罗毕大学传播学教授赫尔曼·曼约拉说道。
而被CNN问到和基督教信仰有关的同性恋问题时,鲁托非常聪明地绕开了:“我不想无中生有,但当它(同性恋权利)成为肯尼亚人民的一个大问题时,肯尼亚人民将做出选择。”
不过,在2015年,时任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访肯之前,鲁托曾在一个聚会上说:“肯尼亚是一个崇拜上帝的共和国。肯尼亚没有同性恋的容身之处。”
让我们继续回溯鲁托的幼年,因为贫穷,他的家庭以种玉米为生,他从小在田间放牛长大,光脚走路去上学,打野兔给晚上的饭桌添一道肉菜。在自由野性的环境锤炼下,鲁托嗜酒如命,但时间观念却很强,非常守时。
被苦难摔打出来的鲁托最终考上了肯尼亚顶尖学府内罗毕大学。出于对田野的热爱,他在大学学习植物学和动物学,最终获得了植物生态学博士学位。
但这些经历同样为他招致嘲讽,反对者们没有忘记他后来的发家之路:极具商业头脑的鲁托从在东非裂谷的高速公路边卖活鸡和坚果发家,然后开起了养殖场,最后坐拥一个商业帝国——包括旗下的豪华酒店、一个超过90000亩的牧场、一个商业农场和一个巨大的家禽加工厂。
而他的财富由丑闻铺就,腐败争议如影随形。
“他有这么多未解决的争议丑闻,人们不那么愿意信任他了。”非政府组织“东非开放社会倡议”负责人乔治·凯戈罗说道。
2009年,时任吉巴基·奥廷加联合政府的农业部长的鲁托,被普华永道的一项审计曝出指派他的私人助理写信给肯尼亚国家谷物和农产品委员会,向他们索要1000袋玉米;2013年5月,鲁托被曝以1亿肯尼亚先令(约合人民币584.4万元)的价格租用了一架私人飞机,用于他在西非的“外交活动”。这次飞行是为了游说西非国家领导人支持鲁托在国际刑事法院庭审的立场,交通和住宿费用花费了肯尼亚纳税人2100万先令(约合人民币122.72万元),这一数字还不包括支付给鲁托14名随行人员的薪酬。肯尼亚议会账户委员会调查了这一事件,认为鲁托在租用飞机的过程中违反了政府官员的采购条例和程序。然而,鲁托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此外,围绕鲁托还存在不止一桩土地使用权争议,被鲁托旗下酒店试图强硬吞并的地块里甚至包括一所小学的所在地,该校师生在反抗土地兼并期间举行抗议并与警方发生了冲突,导致10个孩子受伤送医。
但鲁托试图洗去这些污点。“我已经被审计过了,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他在今年7月的一次总统辩论中说道。
许多选民决定暂时遗忘他的巨额财富,相信他的“草根奇迹”——他们被鲁托雄心勃勃的竞选纲领打动了:“他们都是骗子,我们心知肚明,”给鲁托投票的肯尼亚人塞伊说道,“我会选择一个有计划的骗子。”
“轮流坐庄”
当鲁托离开校园时,时间的进度条已经拉到了1990年代。选择步入政坛的鲁托从一开始,就深谙“政治游戏”的法则——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教会活动中结识了时任肯尼亚总统的丹尼尔·莫怡后,鲁托算是遇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位贵人。总共执政时长达到24年的“铁帽子总统”莫怡(1979-2002),国际声誉并不好听——1979年至1988年的三次选举,他都是在一党制环境中无竞争连任总统。
直至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后,1992年的肯尼亚开始实行多党制。这年大选期间,鲁托与“肯尼亚非洲民族联盟”(KANU)成员共同成立竞选团体“92年青年支持卡努”(the Youth for KANU '92),为莫怡所在的卡努党争取选票和资金,扶持莫怡成功当选总统。当时莫怡最大的竞争对手是姆瓦伊·吉巴基(Mwai Kibaki),他代表的基库尤人是肯尼亚第一大族,占到全国总人口的22%,而鲁托背负的是卡伦金族人的利益,这是肯尼亚第三大民族。
在莫怡的提携之下,鲁托在1997年大选时当上了国会议员,在2002年大选前被莫怡任命为内政部副部长。
但莫怡没有再连任,姆瓦伊·吉巴基转而上位,鲁托的官位只存续了四个月。随后,鲁托离开了“肯尼亚非洲民族联盟”,加入了莫怡政治对手拉伊拉·奥廷加的“橙色民主运动”——没错,就是那个如今和鲁托对簿公堂的竞争对手。
随后,至关重要的2007年到来。
2007年肯尼亚大选,鲁托成为了奥廷加的支持者,面对的宿敌还是时任总统吉巴基,而鼎力扶持吉巴基的,正是后来和鲁托结盟、如今和鲁托翻脸的肯尼亚开国元勋乔莫·肯雅塔的儿子,乌胡鲁·肯雅塔(Uhuru Kenyatta)。
这一次的赢家变成了吉巴基,但这次选举导致的罪恶和血腥,已经远远超出了选举本身。
面对选举结果,奥廷加拒绝认输。因为民调显示是奥廷加的“橙色民主运动”获胜,官方结果却是吉巴基阵营笑到了最后。并且根据一些国际观察员透露,肯尼亚选举委员会成员确实操纵了选票数字。
两方无法就选举结果达成一致,直接引爆了2007年12月下旬至2008年2月发生的政治危机。全国各地开始爆发大规模骚乱和游行,奥廷加号召支持者们佩戴黑色臂章走上街,而警方用催泪瓦斯和高压水枪作出回应。联合国和欧盟的介入调停收效甚微,到了一月下旬,暴行愈演愈烈,街边的建筑物和车辆燃起熊熊大火,1月29日,肯尼亚议会议员穆加贝·韦雷被枪杀,新的抗议和暴力进一步升级。
直到2月28日,在时任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亲临内罗毕斡旋的谈判下,两方阵营签订和解协议,组建吉巴基-奥廷加联合政府。这场危机也成为了肯尼亚近年来最大的社会创伤,有超过1200人死亡,60万人流离失所,外界一度担心肯尼亚有可能因此陷入内战泥淖。
而鲁托当上了联合政府的农业部长和高等教育部长。但和他如今宣传的大刀阔斧改革的竞选纲领不同,当年担任部长时,他被视作一个高效勤奋的保守派。
他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2010年,鲁托和肯雅塔同时被指控“主导2007年选举后的大规模暴力事件”,犯有“反人类罪”。此案被诉诸海牙国际刑事法院,起诉书痛斥鲁托“分发武器,发布杀人名单,并告诉支持者要烧哪些房子”。
也是这桩案件,让肯雅塔和鲁托这两位昔日分外眼红的宿敌意外地联合在了一起。2013年肯尼亚大选,两人搭档竞选,将国际法院描述为被西方利用针对肯尼亚的工具,并呼吁其他非洲国家领导人加入他们的反西方阵营。这次,肯雅塔得胜而归,鲁托自此开始了自己的10年副总统生涯。
背负着“反人类”罪的鲁托将形象工作做到了十足十。他和自己的基督徒妻子多次前往福音派教堂祈祷。当检方在2016年撤销对鲁托的“反人类”指控时,肯尼亚人的反应证明了鲁托确实赢得了公众的同情。
——2016年,国际刑事法院在撤销指控时称,由于肯尼亚政府涉嫌干预证据并恐吓证人后,鲁托案件的审理已无法进行下去。
肯雅塔和鲁托在镜头前亲密无间,默契十足,俨然成为了肯尼亚政坛的一对黄金搭档。在媒体的报道里,他们一度被拿来和奥巴马-拜登的组合相比较。
直到惊心动魄的大选年又一次来临。2022年大选几乎重演了2007年的故事——只不过,这一次对立双方变成了鲁托和鲁托的旧盟友奥廷加。大选之前的民调显示,奥廷加阵营高歌猛进,但在尘埃落定后,鲁托阵营以微弱优势击败了奥廷加。为此,拒绝认可结果的奥廷加诉诸最高法院,指控鲁托“操纵选票”。
这不仅是因为两人差距太小显得可疑,也是因为该国的选举委员会在宣布结果之前就已经分裂。委员会中一半以上的委员——7人中的4人——称,委员会主席瓦富拉·切布卡蒂在宣布结果之前,就将他们排除在外。
而更具戏剧性的是,鲁托曾经的好伙伴、刚刚卸任的前总统乌胡鲁·肯雅塔,转而支持起了奥廷加。在最高法院宣判鲁托胜选后,肯雅塔还发表了一次充满怨气的公开演讲,演讲里他拒绝祝贺鲁托的胜利,甚至不愿意提及鲁托的名字。
鲁托想尽量潇洒地化解这个僵局:“我已经几个月没有和他(肯雅塔)说话了。”他笑着对支持者们说道,“但很快我就会给他打电话,和他商量总统权力交接的事情。”
但事实是,肯尼亚人已经对这些年复一年的大戏厌烦透顶。据《华盛顿邮报》报道,肯尼亚本次选举的全国投票率只有65%,选民对又一次看到那些熟悉的政治领导人表示厌倦,也对肯尼亚政坛普遍的腐败和严重的经济问题感到沮丧。来自肯尼亚中部村庄的大学毕业生多萝茜告诉世界说,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竞选多看一眼,最终也没有去投票,“谁做总统都是一样的。”她目前身在纳库鲁市,过去一年多来肯尼亚物价飞涨,食用油价格翻了几倍,本币肯尼亚先令已比一年前水平贬值了10%左右,对此,她并不相信新总统能够拿出什么好的应对办法。
从2002年到2022年,20年间,肯尼亚选举总是伴随着流血、争议和冲突,但始终围绕着权力核心中的这几位政客。他们排列组合,左右逢源,轮流坐庄,川剧变脸,将肯尼亚大选变成了小圈子中的政治游戏。
总统和记者
最新的风波发生在上周。9月13日的总统就职典礼,又给外界增添了一重隐忧:鲁托不让肯尼亚媒体报道这场典礼。
早在大选期间,鲁托就频频抱怨肯尼亚媒体对他的报道“有偏见”。这次,他将典礼的独家转播权交予南非一家付费电视公司MultiChoice的肯尼亚分部,肯尼亚当地媒体不得不依靠南非媒体的转播渠道。虽然当地媒体可以带着他们的广播车来,但“体育中心附近根本没有任何停车位”。
场地外围的安保工作尤其强硬,警察挥舞着警棍,人群拥挤不堪,一道围栏被推倒了,好几十人受伤。“我在试图进入场地后被警察打了。”一位名叫本森·基穆泰的目击者说道。
就职当天,中非和东非范围内的最大私人媒体公司——肯尼亚“国家媒体集团”(Nation Media Group)总编辑穆图玛·马蒂厄称,在与鲁托的团队协商后,他们被允许在体育中心周围停放他们的面包车,但主要信号仍来自MultiChoice。
“我不认为我们想在婚礼上打一场泥浆战,并弄脏新娘的礼服。”马蒂厄说道,“媒体有报道权力交接的国家责任,我们对鲁托没有偏见。”
鲁托此举引发出广泛不满后,“旧账”也被翻了出来:据《纽约时报》报道,在过去担任副总统的十年间,鲁托所效力的政府采取过警告逮捕记者、剥夺媒体广告收入、关闭媒体机构等措施。
2007年那场血腥的选举后,肯尼亚媒体被指责“刺激和加剧暴力”;2017年肯尼亚大选期间,该国记者在报道选举争议性时遭到恐吓和拘留;2022年3月,两名在奥廷加所在政党总部进行报道的记者遭到袭击。
“多年的政治斗争后,政治环境越来越敌对。我们最近看到肯尼亚宽扎联盟(支持鲁托的政党联盟)发表声明,给某些媒体扣帽子,对他们怀有敌意。舆论和政客们在选举年给记者们划分阵营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肯尼亚记者协会主席威廉·奥卢·贾纳克说道,“记者们现在出外采访已经不敢轻易亮明所属媒体,因为你不知道一些阵营的支持者们会做出什么事情。”
这些都让人们想起鲁托在竞选演讲中掷地有声的话语,他发誓要推动肯尼亚的民主进程:“我发誓不会对反对的声音进行报复。我将与所有肯尼亚人共同努力,无论他们投票给谁。”
但无论这场充满争议的就职典礼是不是给鲁托执政生涯开了个坏头,唯一可以确保的是,这位新总统的邮箱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了——深陷于经济和民生危机的肯尼亚人,正苦苦等待能带来转机的那个人。至于王座上坐着的是哪位“熟人”,只要可以解决问题,他们并不太关心。(责编 / 张希蓓)
标题:从路边摊走向总统府:肯尼亚新总统的登顶之路
地址:http://www.cdaudi4s.com/gzdm/4443.html